秦觀是北宋詞壇婉約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詩、詞、文具工,其中尤以詞聞名于世。
他的詞以書寫戀情、離別、貶謫為主要內容,紹圣元年是其詞風轉變的關鍵節點,前期詞主要是書寫艷情,后期詞則是書寫貶謫生活,充滿了仕途不順的苦悶。
秦觀詞之所以受到推崇,不僅因為音律皆美、情韻皆勝,還因為他能夠將身世之感融入詞作之中,擴大了詞的影響力。
紹圣三年,秦觀被彈劾「以謁告寫佛書」,貶往彬州。這大概是少游一生中最為凄涼的一個時期,葉嘉瑩先生以「心斷望絕」來形容這個時期秦觀的心情,真是恰當不過的。
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夜,秦觀獨宿驛亭,輾轉難眠至天明,寫下一首《如夢令》,流貶途中的羈旅之苦躍然紙上:
如夢令
〔宋〕秦觀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驛亭」是古時候傳遞公文的使者和來往官員休息投宿之所,一般都遠離城市。
長夜漫漫如水,詩人睡在門戶緊閉的驛亭里,聽外面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不料夢被驚醒,竟看到饑餓的老鼠還在遠處窺視著那盞油燈。寒氣陣陣向被中襲來,方知戶外霜下。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不能入睡,聽門外驛馬長嘶,人聲嘈雜,新的一天的旅途跋涉又要開始了。
從字面上看,秦觀寫的正是一幅漫漫長夜,饑鼠驚夢,天寒霜降,一夜不眠到天明的情景。
但賞析還不能僅滿足于字面上的意思,還需多讀,多咀嚼,多玩味,才能見到它的妙處。
作者一上來就設了比喻,把夜比作水,「遙夜沉沉如水」,用巧妙的比喻點明了時間,第二句中一個「緊」字,一個「深」字,把作者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里的那一份傷感凄涼的心情寫了出來。
設置在荒郊野外的驛亭,本已使人感到冷寂,再加上不斷呼嘯的夜風,更加凸顯了他的孤寂與凄涼。
「夢破鼠窺燈」也寫得十分傳神。在驛亭寒夜尚能做上一個好夢,能讓仕途坎坷的秦觀忘卻很多煩惱,但可惡的老鼠偷油不著反驚了他的夢。
「夢破」就透出了他被驚醒的煩惱,更可恨的是這鼠既畏人又戀燈,「窺」字把鼠的惶恐、貪婪寫得入木三分。
讀者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畫面:青燈一盞,熒熒如豆,無所忌憚的老鼠直豎起全身,用骨碌碌的小眼睛在窺視著那半死不活的燈焰。
這陰暗的小生物映襯著詞人此時的心境,是灰沉沉的,陰森森的。
這一典型細節的捕捉,使全詞靜中見動,動中出景。
作者除了捕捉細節外,還特別注意錘煉字詞,像「窺」、「送」、「寒」、「侵」等字,無疑寫出了詩人無眠待曉的清醒,是在熬天明。
「無寐,無寐」,作者連連發出睡不著的怨憤聲,一是在怨老鼠窸窸窣窣鬧得他一夜無眠,另一個也是聯系到他屢遭貶謫,心情沉重而抑郁,神經過敏而脆弱,可知他在怨嘆自己的命運,抒發了他倦于宦游的低沉情緒。
整首詞由首及尾,由深夜至破曉,短短三十三個字,無一表達情緒的字眼,但讀來卻有一種引人入境、凄苦難捱之感。
蘇軾將「以詩為詞」的觀念引入詞中,希望詞可以像詩一樣抒情言志,擴寬詞的表現內容,扭轉詞的地位。秦觀努力致力于詞的抒情性,在蘇軾的基礎上將詞的表現力進行了進一步的提升,對詞的發展有重要的意義。
其實,秦觀的《如夢令》一共有五首,這里選的是第二首。
這五首《如夢令》,在詞史上,很容易被李清照的兩首《如夢令》掩蓋,也很少被提及。它無法代表秦觀小令的最高成就,但他勾勒出秦觀風格轉變的軌跡:深沉含蓄又清麗溫婉,以不俗之艷情包含不幸之身世,將外在之景和內在之情,做出一種巧妙地結合。
讀來,猶如經歷了一番備嘗艱辛的時空之旅,卻有一種沉醉其中、流連忘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