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最孤獨的詩人是誰?也許99%的會說:柳宗元。
不信,來看他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柳宗元的傳世之作。沒有人不喜歡這首詩,20個字,將千萬孤獨道出,意韻悠長。
仿佛讀了這首詩,人就變得蒼老了。
每次說起柳宗元,腦袋里就會浮現一個困苦的老者的形象。每一個老人,都曾是一個少年。
柳宗元也曾是一個少年。出身河東柳氏,家里世代做官,祖上出了不少名人,自帶光環。
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四歲時,母親就教柳宗元讀書識字。十二三歲時,跟隨父親游歷四方,到過安徽、湖北、江西等地。
在游歷中,柳宗元看過各地的風土人情,也經歷了藩鎮割據的戰火。
17歲時,柳宗元踏上了科舉之路。21歲時,柳宗元進士及第,少年進士,步入仕途,真真是春風得意。
人一出名,捧柳宗元的人不要太多。韓愈說: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柳子厚墓志銘》)
帶著一身光環,柳宗元走上仕途。面對撲面而來的贊賞與追捧,柳宗元沒有迷失。
他心中有一個夢想:改革國家弊政,還政治一片清明,發揚家族的榮光。
機會來了。806年,唐德宗駕崩,太子李誦繼位,即唐順宗,改元永貞。唐順宗是唐代的第11位皇帝。
此時的大唐王朝,經歷了安史之亂,迅速走向下坡路,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嚴重影響著朝政的穩定。
每一個有志之士,都向往清明的大唐。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就改革。唐順宗即位后,重用王叔文、王伾進行改革。
王叔文又拉上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組成了改革的核心集團,夢想重現大唐往日的榮光。他們意氣風發,制定了一系列的措施,取消宮市制度,宦官不能隨意拿百姓的東西了,《賣炭翁》的慘劇不能再出現了。
取消節度使的上貢,打擊貪官、從宦官手中奪回兵權等一系列措施逐漸實行。百姓高興了,可宦官藩鎮們不愿意了,到手的權利,怎能被奪了去。
在宦官、藩鎮、舊朝官僚的聯合對抗下,「永貞革新」只持續了100多天就失敗了。唐順宗被迫禪位給兒子李純,即唐憲宗。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被貶到邊遠州縣擔任司馬,歷史上稱他們為「二王八司馬」。
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那一年,柳宗元33歲。他的政治人生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不久之后,唐順宗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王伾不久病去了,第二年,王叔文被處決了。即便被罰得如此之重,朝廷中,還有人說:「貶之太輕」。
朝廷又下來了詔書:「左降官韋執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
什麼意思?
在唐代,官員被貶到遠方,如果遇到朝廷恩赦,有機會被遷到距離京城較近的地方,稱量移。可是,朝廷明文說: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不享受此政策。只要皇帝在位,他們永遠無法翻身了。
柳宗元頂著沉重的罪名,扶著年近七旬的母親,走過洞庭,渡過湘江,來到永州。永州多山,蟲蛇遍布,滿目都是荒涼。
初到永州,柳宗元無處安身,他只能住在瀟水東岸的龍興寺里。居住條件簡陋,自然環境惡劣,半年之后,母親就病故了。
母親的去世極大地打擊了柳宗元。人生是母親啟蒙,一路走來,陪伴至今,如今,卻終老在異鄉的土地上。
柳宗元悲痛萬分卻也無可奈何。柳宗元還在掙扎,他給朝中的朋友寫信,言辭懇切,聲聲求救,可是,卻無人回信。
是啊,他是一個不會被赦免的犯官,誰會理他呢?厄運偏找苦難人。住的房子經常失火,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他似乎被遺棄在了永州。
就是在此時,他寫下那首千古名作: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他就像大雪中的漁翁,被遺棄在了深山之中。難道要抑郁的過一生嗎?
當痛苦無法避免的時候,必須跳脫出來。
柳宗元環顧了四周,發現永州的山水還挺美。從此,一有空閑,柳宗元就上山,看溪水,吹山風。
他尤其喜歡去那無人去過的地方,越過江水,砍斷荊棘,走上去山頂的小路,站在山頂,清風吹來,漸漸吹散了煩憂。
他喜歡溪水,發現冉溪的風景絕佳,于是在溪水旁安了家,還給溪水取名「愚溪」。在小石潭,他喜歡靜靜地看著溪水。
陽光透過溪水,照在游魚身上,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恍如夢境。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小石潭記》)
游完一個地方,他就會寫一篇游記。《永州八記》應運而生。澄澈的溪水,溫柔的山風,慢慢治愈著柳宗元。
在永州十年,他從抑郁走向淡然。有一天,他在山中,看到了一個漁翁。
心中一動,揮筆寫下一首: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這是一個自在的漁翁。夜里,船靠著山石,漁翁就歇在這里。早晨天亮了,他汲著湘水,燒著竹子,做飯吃。
太陽出來了,云霧散了,四周無聲,也不見漁翁的身影。只聽得「欸乃」一聲,漁翁撐船的聲音,青綠的山水就出現在眼前。
好像是那搖櫓的聲音把山水喚綠了,讓人賞心悅目,美妙而充滿驚喜。最后,漁翁搖著船行到江中,回過看來,只見無心白云相互追逐。
一千多年來,無人不贊「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這一句。
「欸乃」兩句最受后人稱道,蘇軾也很喜歡,他甚至覺得最后兩句很多余,應該刪去。
宋代惠洪《冷齋夜話》:東坡評詩云:「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之,此詩有奇趣。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
宋代嚴羽《滄浪詩話》:東坡刪去后二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
詩評家嚴羽也贊成蘇軾的觀點:東坡說刪去最后兩句,假如柳宗元復生,也一定會贊同。
也許,于蘇軾來說,青山綠水,乍現眼前,已經足夠治愈。
但是,于柳宗元來說,看遍青山后,他還能淡然回首過往的苦痛,更是一層放下,不是嗎?
終于,他擺脫了人生的桎梏,走向了心靈的淡然。
身在低谷更要心存希望,只要眼里有光,世界自然明亮。
人生總有轉機。后來,柳宗元又回到了長安。
親人也在旁,朋友也送來安慰,他也不再悲傷。
生命就是一邊療傷、一邊前行的過程,活著,就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千百年來,人們贊《江雪》,也喜歡《漁翁》。
喜歡的,是那個在苦痛中永不沉淪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