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黃幾復
【宋】黃庭堅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有人說這是人間最寂寞的一句,讓人連安慰都無從啟口。也有人說「燈」字用得意境全無,總是顯得曾有人陪,也有人等。還有人說改成「百年燈」會讓孤寂加倍,像是在用一輩子賭一場煙火。
可反復咀嚼,你會發現還是原本的最好:曾與故人在耀著光影的桃李下薄酒相品,春風把所有禮教的束縛吹得輪廓全無。就這樣,沒有章法,也沒有風波,那是專屬于兩個知心者的清平世界,盡情風流與放逐便是他們世界里的唯一秩序。
再來一別十年,江湖落魄,一方北海一方南,中間隔著跨不過的波濤。待潮汐退后,只余下他一人對這江山有思,再點上那一盞點了十年的燈,再寫下那一首思之如狂的詩。每記起一寸舊時歡喜,便可瘋長出千百倍的寂寞,他本不是空談之輩,卻再不執著于恩怨江湖。
若論是回憶從前的「一杯酒」更寂寞,還是獨對當下的「十年燈」更寂寞,我也總是說不好。道理就如同有僧問巴陵顯鑒禪師:「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銀碗盛雪。」你說不準哪一物更晶瑩純粹,更不能說是誰因誰而顯。這兩句詩也一樣,它們同宗同源,本就是因并在一起才生的極致寂寞。
年輕的黃庭堅多愛作「艷」詩:在《定風波》中有「玉人纖手自磨香」,寫給在晚宴上為他端湯送水、短歌長舞的丫鬟們。在《滿庭芳》中有「樽俎風流戰勝」,寫一派醉玉頹山,寫曖昧文君未寢。在《千秋歲》中有「齊歌云繞扇」,寫風流的苑邊花外,寫酒池旁的狼藉杯盤……
直到機緣下遇上法秀禪師,禪師知黃庭堅腹載五車卻只作艷情之詞取悅世人,如見原本的玉樹芝蘭不材不秀,不禁呵斥他道:「大丈夫翰墨之妙,干施于此乎?」一語如同棒喝,聽得黃庭堅汗顏無地。
自禪師警策后,黃庭堅便開始追隨禪師學著「養心去塵緣」。因智珠在握,加之禪師從旁提點啟智,沒過多久黃庭堅便浮花浪蕊都盡,他的筆力也終于有了禪境的風氣。
開悟后的黃庭堅在自家府衙后的竹林里修建了一座涼亭,并在亭中石碑上親題:「似僧有發,似俗脫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天意本不增不減,他則在不疾不徐的參悟中與之無限貼近。
在修水縣志中還載錄了這樣一個故事:二十六歲的黃庭堅在得中進士后就被朝廷任命為知州。
某天,他在衙內午睡,夢見孤身一人走在阡陌縱橫的田埂間,不遠處有一滿頭銀白的老媼,正捧著一碗熱騰的芹菜面站在家門口的香案前,口中不停叨念,像是在做著禱告。
眼前的鄉野景象讓黃庭堅感到莫名地心安,雖不曾至卻是似曾相識,就連那老媼的眉眼他竟也有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待老媼離去后,黃庭堅不自覺地走近了香案,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仍冒著熱氣的芹菜面,大口吃了起來。仍是他熟悉的味道,灌了滿口的軟糯混著清爽,芹菜打牙的口感噴出了汁水,味蕾的機關被輕易觸動,噴薄出的則是滿腔莫名的鄉愁。
一碗面被風卷殘云地見了底,回過神來的黃庭堅對自己的舉動有些驚詫,他吃了祭品,犯了忌諱,行了諸多不宜,可為何打心底生出的卻是理固當然的念頭。
原野上本散落著多戶人家,卻不見一人往來出沒,除了剛剛所食的芹菜面,這里再沒一絲世味煙火的味道,著實詭異。他聽著自己有節奏的心跳,在本該魂膽俱動的時刻仍難得地安之若素。
待到黃庭堅醒來時,夢境與現實被糾葛在了一起,難以分明,口中竟還有芹菜的清甘,他甚至能清晰記起夢中香案上的紋路和鄉野上的茅屋。黃庭堅揉揉眼只作一糊涂事,并未同莊公那般糾結于到底何真何幻。
轉天,同樣是午睡時分,黃庭堅竟又做了個一模一樣的夢,醒來,還是滿口的芹菜香。
這次他再不能說服自己含混而過,為探究竟,黃庭堅隨意披上件衣物便順著夢中所行的窄路走去。
當夢里熟悉的村落真實出現在眼前時,他打了個冷戰,追根究底的意念吞沒了恐懼,推著他向更遠處探尋。手還未叩上柴扉,一老媼便拉開了吱呀作響的戶門:他在夢中真的見過她,她則不認得他。
黃庭堅單刀直入,問那老婦人是否曾煮面放于門口香案,老人本就混濁的眼睛又暗了幾度,她說昨日是她女兒的忌日,因女兒生前最愛吃芹菜面,所以她便有每年這天都煮碗面喚女兒亡魂來吃的習慣。
黃庭堅又問那老媼她的女兒死了多久,答已是二十六年期,黃庭堅聞后沉默了很久,他不會記錯——二十六年前的昨日正是他的生日,他最愛的食物也是芹菜。
老媼許久都不曾有人對話關心,像是要把一肚子言語都倒盡似的,她說自己的女兒很是孝順,生前吃齋信佛,尤愛讀書,可惜錯托了女兒身,縱是讀破了萬卷書也成了屠龍之技無地用武。她女兒還曾在病死前對著菩薩發愿,說是來世定要為男兒,要做大文學家。在老媼說到女兒死前曾承諾過定會回來看她時,掛在眼瞼上的淚珠反射著正午的陽光,把黃庭堅的眼睛刺得生疼,疼得他竟也流出了淚來。
黃庭堅跟著老媼進了她女兒生前所居的閨房,仍舊是夾雜著恐懼的親切,從床鋪到桌椅,從燭台到小窗,就連所有擺件的位置都令他倍感親切。
黃庭堅走到靠墻的大柜前,隔著緊鎖的柜門撫摸了良久,他問那老媼里面裝的是否是書,老媼點頭,說都是女兒生前看過的書,只是不知女兒把鑰匙放在哪里,這個柜門已經二十多年沒被打開過了。
黃庭堅在屋內轉了一圈,不知從哪摸出了鑰匙。打開柜門后,他發現里面的書他竟也通通讀過。除了書外,柜里還有成摞的手稿,紙上筆畫開張、字形扁闊,像極了他的手筆。再細一端看,黃庭堅發現自己多年所作文章竟也全在這里,且一字不差。
身旁的老媼睹物思人、涕淚肆流,嘴里仍不忘叨念著:「她說會回來看我的,會來看我的。」黃庭堅將手中書稿小心放好,而后撲通跪拜在地,滿眼淚水地說著自己便是她女兒的轉世,他真的成了大文學家,也真的沒有食言回來看她了。
后來,黃庭堅把這老媼接到了自己的府衙同住,并稱其為母親,奉養了終身。他寫下了「參夢中夢、悟身外身」之語,或許便與此事相關。
自作《發愿文》戒除酒色后,黃庭堅的詩便格外清明:「山又水,行盡吳頭楚尾。兄弟燈前家萬里,相看如夢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厭歲寒無氣味,余生今已矣!」五十二歲的年紀,他遠謫黔州,家在萬里,是吳頭楚尾之地。
家弟穿過程程山水而來,經年之別,不染他白衣勝雪。多少艱險離亂歷盡,再重逢卻只有相顧無言,唯恐是一場夢寐承受不了一語問候的重量。
家弟是桃李不言,胸襟似海、志氣如風;他則是草堂松桂,王謝風流盡,只剩荒煙冷寂。期望家弟的英氣必要終生秉持,也勸弟莫要嘲嗤寒歲無了生氣,誰教他的今世只能已矣,又將余生都寄在了滄海里。
黃庭堅此詩雖寫在晚年屢被貶謫時期,可通篇都不道他的怊怊惕惕,反而是在當世得失面前生了一種舍然大喜。
六十歲的黃庭堅死在了宜州貶所。清明時節,正是桃李花期,繽紛落英散在野田荒冢之上。驚蟄已過了許久,驚雷卻不絕于平地,春雨是草木的給養,也是撒給人間的眼淚。
世上有卑劣如齊人者,曾在亡者墳前偷食祭品充饑,回家則指著嘴角的油水同妻子夸耀,說是富人請吃酒,盛情難卻。也有堅貞如介子者,他割骨奉君,卻又辭官不言祿,最終寧愿被山火燒死,也不貪圖公侯富貴。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忠骨與佞臣雖都被葬在了蓬蒿的一丘,他們生而為人的意義卻大不相同。黃庭堅在寫下此句后不久便溘然長逝,生前所大力參悟的禪宗思想也為他化開了此生最后一道謎題:有「常樂我凈」之思便足可坦然以對無常萬事。從作「艷詞」險墮泥犁,到不垢不凈、似俗無塵;從積極入世,到淡泊遠世;從空吟風清月白,到看山川草木皆是法身;從慨嘆天地不仁,到平聽波濤風雷,黃庭堅的心路也是那個時代多半文人的剪影。
至于他的前世今生之說,也可作廣闊文明史觀里暫且難掘的寶藏,但凡是美好,便都應維護,何況人世除了莊嚴,更該有新鮮。
好詩必要有生氣,是將思想以流暢的線條刻落在紙上。像是叛逆能生出端正,像是三載也可是千秋。好詩是他的「出門一笑大江橫」,更是他的「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