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江南》是溫庭筠的代表詞作之一,這首詞一共有兩首,此前我們介紹過第一首,寫思婦望月懷人,其中一句「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讓人愛不釋手。
但其實,溫庭筠的第二首《夢江南》更為出名,前人對它評價也較高,如清人譚獻云:「猶是盛唐絕句。」
同樣是寫思婦,這第二首是思婦登樓盼人,情調感傷。
《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短短的五個句子,一個盛妝癡心的女子,眺望著江上的歸帆,從早晨望到了夕陽西下,千帆已過,江水悠悠,望著曾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白蘋洲,肝腸寸斷,要等的人沒有回來,從希望到失望到腸斷,一個女子一天天這樣思念著,盼望著,希望著,失望著。
《古詩》里有:「青青河畔草,綿綿思無道;遠道欲何之,宿昔夢見之。」
一樣的低回憂傷。
一首好詞,值得反復去品味。
比如開頭「梳洗罷」,便有好幾層意思。
首先點明了時間,「梳洗」才「罷」,正是清早的情景,和下文中的「斜暉」一句相呼應。
其次,寫出了這位抒情主人公是「好修以為常」的女性,所以早晨一起床便梳妝打扮一番。
但我覺得,作者可能還有更含蓄的用意。
《詩·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意思說,丈夫出門了,自己無心打扮,頭髮亂得像蓬草;這倒不是由于沒有化妝品,而是想:打扮好了又給誰看呢?
這里,溫庭筠反用其意,進一步替這位抒情女主人公設想:說不定自己的丈夫今天就會回來吧,那麼我還是打扮好了等著他吧。
于是乎,打扮好了「獨倚望江樓」。
只用了一個」獨」字,這個女子苦悶的心情和孤寂的處境已經了如指掌了。
「倚」、「望」是連動詞,「江樓」,臨江之樓也。
這以下暗用《西洲曲》中「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干頭」語意。
「倚」而「望」之,正表示她耐心地殷切企盼。
「望」的結果,卻是「過盡千帆皆不是」,足見其百無聊賴。
「過盡」者,指目前一無所有。
這時的江面上已恢復平靜,但時光的消逝,心潮的起伏,都被這一句寫出來了。
一個「皆」字,深有怨情,意思是說一天的希望又都落空了。
江上「千帆」已過,剩下來的還有什麼呢?
「斜暉脈脈水悠悠」,目中所見,只有「斜暉」照「水」而已。
南宋人戴復古《登快閣和山谷韻》有云:「過盡千帆江自橫。」
這句即從溫詞脫胎,而用語較為直率,恐怕其本意也不求含蓄。
而這里卻用「脈脈」、「悠悠」兩個狀詞來體現婉約的詞境,讀此可悟詩詞之分野。
「脈脈」者,指溫存含情之態。
這個倚樓而望的女子對落日不見得有好感,因為它標志著一天的時間又過去了。
可是,斜暉偏偏脈脈含情地依戀著她。
相反,她對江水倒是寄予了感情,希望它能把遠方的丈夫帶回自己的身邊;
然而,水偏偏沒有反應,依然無情地向前流逝,絲毫不關心她的命運。
「悠悠」一詞,正是寫出了江水的長逝無情。
末句的「白蘋洲」,應該是當初二人分別的地方,也是江樓所見。
夫所欲見者,遠人也,然而見不到;所不欲見者,分別之地也,然而白蘋之洲就在眼前。
于是,唯有「腸斷」矣。
這短短的一首小令,蘊含著如此豐富而復雜的情感,我們不妨想想這樣幾個問題:
第一,她為何早早地趕往望江樓守候她心中的歸客?
或許,她和她有約在先?或許,她在昨日收到了他匆匆寫就、一報平安二報歸期的家書?更或許,是她「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深信今天是遠行者歸來的日期?
第二,她究竟是誰?
是那位「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的商人的看家娘子,還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中思婦,更或是吟詠「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大義女子?
在激活了聯想和想象后,我們會發現,這首《夢江南》蘊藏著如此多的古典愛情要素——離別、約期、等待、失望、背叛、癡心,等等,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閱歷、個性、思想,從中找到一個自己期許的結局。
這首詞已經寫得這麼好了,然而還可以再「擠擠水分」,「腸斷白蘋洲」這一句是蛇足,可以刪去。
現當代著名美學家朱光潛,曾批評過溫庭筠這首詞,說它寫情過于顯。
也就是說,詩詞一般寫景要更多地貫穿自己的情感,單獨抒情則不可過于外露,要讓讀者自己在字里行間中細細品味出。
那麼,溫詞的這首《夢江南》的最后一句「腸斷白蘋洲」,就將其情感表達得過于外露,給人弄巧成拙之感。
讀起這首詞來,前面的「過盡千帆皆不是」中的「過盡」已經有惆悵之意,后面一句點實的句子「腸斷白蘋洲」,的確有將悲傷的韻味咀嚼之意,但也因為將情感表現得過于實在,進而失去了美感。
讀起來的感覺,就如同一個沉默冷峻之人,突然熱烈,讓人回不過神來,沒有感動,只有尷尬。
相信通過今天的解讀,大家對這首詞一定會有更深的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