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0月3日,天氣晴。
魯迅把剛創作好的一首詩歌,署名「某生者」,投稿到了當時很有名氣的《晨報副刊》(「五四時期」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
《晨報副刊》版面
副刊主編孫伏園,和魯迅是好朋友。
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魯迅的字跡,立刻著人安排發表。
誰知道樣稿出來后,孫伏園卻發現詩歌已經被代理主編劉勉己抽下來了。
兩人一言不合就爭執起來,孫伏園順手就打了劉勉己一耳光。
到了第二天,孫伏園就刊登啟事,從《晨報副刊》離職。
孫伏園也算是當時有頭有臉的名人,后來更有民國「副刊大王」的稱號。
離職事件一傳開,文化界立時議論紛紛。
不過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這一事件的導火索——魯迅究竟寫了一首啥詩呀,鬧成這樣?
很快,謎底就揭曉了。
魯迅 孫伏園
1
11月17日,在魯迅、周作人等的支持下,孫伏園創辦了周刊《語絲》。
魯迅把那首引發軒然大波的詩歌,又續寫了一段,發表在了《語絲》第四期上。
《語絲》版面
詩歌名為——《我的失戀》: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壺盧。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看到這個標題,大家八卦的心一定蠢蠢欲動了吧。
啥?魯迅?失戀詩?
那個向來言語犀利,「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居然失戀了,還寫了一首「情意綿綿」的失戀詩。
你要這樣想,可就大錯特錯了。
魯迅倒是坦白,說:
「題作《我的失戀》,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
原來當時社會上,盛行這樣一類「失戀詩」:
一失戀,就好像天也塌了,地也陷了,人生再也沒有什麼活頭了。
詩歌里,不是[呻·吟]訴苦,就是要死要活。
魯迅頗覺好笑,一時興起,就戲仿了東漢張衡的《四愁詩》,寫了一首失戀打油詩。
四愁詩
張衡 〔兩漢〕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
側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
側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
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怏。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
側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
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
側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張衡《四愁詩》 可上下滑動
2
《詩經·秦風·蒹葭》可謂把「思慕愛戀,求而不得」的心情,寫到了極致。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我愛慕的意中人,就在河水的那一方。我逆著流水去找她,奈何道路險阻而綿長。
魯迅《我的失戀》,每一小節開頭,寫的便是類似的心情。
主人公「我」所愛慕的那個女子呀,她在「山腰」,在「鬧市」,在「河濱」,在「豪家」。
明明離得那樣近,卻又好像遙不可及。
我們之間隔著高山,隔著深水,隔著洶涌的人潮,隔著我沒有小汽車的貧瘠。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愛而不得的我,終于忍不住熱淚紛紛。
誰知道,就在我以為自己沒有指望了的時候,那女子反倒來向我示好了。
她贈給了我「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
這些一看,就是很昂貴精致的東西。
而我回給她的,卻是什麼呢?
是「貓頭鷹」「冰糖壺盧」「發汗藥」和「赤練蛇」。
這些東西雖說都貧賤且古怪,可卻是我真心喜愛的物事。
我把我最喜歡的東西,贈給了我最喜歡的人,滿心盼著她會明白我的一片真情。
誰知呀,她反倒「從此翻臉不理我」了。
這份短暫的戀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唉,我又是心驚,又是糊涂,又是神經衰弱。
不知我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恨不得就此死去。
后來呀,我終于明白了,我沒做錯什麼,她也沒做錯什麼,我們只不過是迥然志向的兩樣人罷了。
她熱愛浪漫精致,而我向往真摯樸素。
我給她的,她不稀罕;而她想要的,我也給不起。
既如此,便罷了,「由她去罷」。
她尋她的新天地,我過我的新生活。
不合適的戀情,不如早日放下,彼此都舒心快活。
詩詞世界,贊94
3
魯迅《我的失戀》一經發布,大家也是議論紛紛。
有的說,這首打油詩寫得好呀,擬古而又不落俗套,詼諧而無戲謔之嫌。
最關鍵是,語言通俗幽默,卻又不顯得輕飄膚淺。
有的則說,這是魯迅最差的詩歌,竟然還被收錄到《野草集》中,簡直不知所云。
不過最最引人瞠目的一種說法卻是:
魯迅這首詩,其實專為嘲諷徐志摩而作。
當時大家都知道,徐志摩正在苦苦追求林徽因,由英國一路追回中國。
1924年4月,徐志摩、林徽因兩人迎接泰戈爾訪華。
彼時還有一張照片,「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面、郊荒島瘦的徐志摩,有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吳詠《天壇史話》)。
左起:林徽因 泰戈爾 徐志摩
豈料好景不長的是,兩個月后,林徽因就和梁思成一道赴美攻讀建筑學。
任憑徐志摩一腔愛戀,付之流水。
湊巧的是,魯迅《我的失戀》,也正寫于這年10月。
相近的時間節點,不免讓一些人浮想聯翩。
當時擔任副刊校對的孫席珍就曾一語道破:
「這首詩是用游戲的筆法寫出來的嚴肅的諷刺詩,諷刺對象是《現代評論》派的干將徐志摩,諷刺他追求林徽因失敗。」
比如詩中的幾個意象,也都有具體指向:
「貓頭鷹」是代指徐志摩的散文《濟慈的夜鶯歌》;
「冰糖壺盧」是指徐志摩的詩《冰糖壺盧》;
「發汗藥」則是指徐志摩和人吵架時說的一句話,他曾經說過「你頭腦發熱,給你兩片阿司匹靈清醒清醒吧」;
至于「赤練蛇」,孫席珍沒有做出說明。原因是1924年魯迅第一次投稿的時候,當時《我的失戀》只有三個小節。
再有一點,便是魯迅與徐志摩迥異的文風。
魯迅的作品向來面向現實,犀利尖銳;而徐志摩卻是浪漫一派的代表,求真求美。
寫起情情【愛☆愛】來,不免有些矯飾夸張。
魯迅就曾在《集外集序言》中直說:
「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
」
綜上所述,魯迅與徐志摩,這兩個并不太投契的人,便有了這段因「一首詩歌」而引發的八卦逸事。
不過在小編看來,倒是覺得《我的失戀》與徐志摩沒有關系。
畢竟,咱迅哥要想懟人,直接拿著筆就上了,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懟得對方啞口無言。
還用得著這樣暗戳戳地嘲諷嗎?
大家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