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譽為「詞中之龍」,豪邁疏狂,矯若游龍。
他被譽為大宋第一猛人,是以五十人勝萬人的少年英豪。
他被譽為蘇軾之后第一人,驚才絕艷。宋詞三分天下,他也能獨占一分。
說起他的詩詞,總覺得歸屬于豪邁詞派,其詞作沉郁頓挫,沉雄豪邁,筆勢浩蕩,而不失細膩柔媚,可稱得上是剛柔并濟,集百家之大成者。
在辛棄疾詞中,其實還蘊藏著幾分佛理,清淡有味,娓娓道來,頗有幾分豁達明悟。
想必,對于禪宗佛學,辛棄疾也是頗有研究的,只是為人剛強,其禪意閑適并不是主流風格,他的性格與經歷,注定成為更成熟更穩重,有所抱負與胸懷的男子。
佛道一學,只是歷經世事后,自然的參悟罷了。
壹
政治上的失意人
辛棄疾出生時,北方已淪為金國之地。
祖父在金國為官,辛棄疾自小被跟隨祖父,時常登高望遠,懷念宋朝。
在金國統治下的宋人,飽受壓迫與折辱。
在辛棄疾二十一歲時,趁金國大舉南侵之時,組織起義軍,從金國后方開始反抗,與南宋里應外合,其治軍才能顯露無疑。
本以為會趁著東風,一舉壓倒金國,收復北方土地,但南宋點到而止,并不北上用兵,而是與金蒙劃江而治,北方宋人依舊在金蒙手下苦苦掙扎。
剛入南宋的辛棄疾還是過于年輕,銳意進取,只盼能獲得軍事大權,能揮軍北上,解救北方的宋人,讓宋朝重歸統一。
而南宋出于自身的考量,卻選擇避而不見,與金蒙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基于辛棄疾出色的表現,剛開始在南宋小朝廷飽受贊譽,開始正式步入仕途,此時,他才二十五歲。
雖已入朝為官,但祖父曾在金國為官,自己又是在北方長大,這對于南宋而言,他的出身顯然不如南方文人,不夠正統,而歸屬于「歸正人」。
年輕的辛棄疾并不懂這些,他對于官場政治顯得極為稚嫩,滿懷著自己的豪情抱負,開始了在官場上跌跌撞撞的人生。
在祖父的熏陶下,面對金國強權下的宋人,辛棄疾大概真的很難明白,他們一直期望的救世主,他們的王者正統,他們的君父與同胞,早已放棄了他們。
北方的宋人期待著南宋的揮師北上,在鎮壓下活得戰戰兢兢,又充滿希望;而南方的宋朝廷,卻歌舞升平,粉飾人間。
這對于此時看著南宋耽于享樂的辛棄疾而言,不啻于理想崩塌。
此后,辛棄疾開始出任江西、湖南等地的轉運使,安撫使,為官稍有起色,被會有彈劾。
南宋的官場,實在是說不上清朗。
更何況,一心想要收復失地的刺兒頭,更是主和派的主要打擊對象。
一直到中年,辛棄疾心中滿腔的豪情與抱負在冰冷的現實中敗下陣來,他藏起自己心中的火苗,蟄伏著等待機會,只可惜,江南游子,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貳
以詩詞,見人心
人到中年,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歷經世事,對南宋朝廷失望無比的他回到上饒閑居,開始自己的隱居生涯。
一首《鷓鴣天·欲上高樓去避愁》清灑曠意,便誕生在隱居時期: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人生輾轉幾十年,壯志未酬。想要登高望遠,擺脫憂愁,而愁如流水,抽刀斬不斷,愁隨我上高樓,登高臨遠更憂愁。
從北方到南方,從破敗到繁華,山河更變,歷經戰亂,再也不是當初的模樣,而親朋好友,也年歲漸長,白了頭髮。
算了吧,一切就這樣吧。人生在世,難道要求人人都上前線去拼一個前程,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嗎?浮云漂泊,沒有固定之所,要是像浮云一樣逍遙自在,也算是自由了。
這是一首比較特別的詩詞,風格上清健有力,曠達灑脫,還有幾分歷經世事的明悟。
詞人寫愁,總是不一樣的,也寫過「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而如今筆下的愁,卻是如影隨形,他的心中,依舊忘不掉北方的故土,他的心中,依舊有北方的同胞,他的心中,依舊有北方的忠義。
而如今,卻只能遙望遠方,錯失一個又一個復起的良機,熬到山河變更,同道者身死道消,人間白頭。自己也被閑置在家,本該沙場殺敵,馬革裹尸,卻只能隱居山野,做一富貴閑人,怎能不令人憂愁?
下片詞中流露出幾分失意與頹喪,「歸休去,去歸休。」而陶淵明有一篇《歸去來兮辭》,想必是化用這個典故。
歸去山野,不問世事,去做一個山野村夫,追求自然之道。
對于辛棄疾來說,既是對自己的勸解,又有對世事的無可奈何。
所以,他感嘆浮云雖然沒有定所,但是浮云自由,若是在人間逍遙自在,是不是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呢。
不去糾結收復疆土,不去想著北方的同胞,不去想著靖康之恥,人生是不是會更開心呢?
辛棄疾便是在這樣的困惑中,留給世人一首字面上很灑脫,內在卻愁腸百轉的詞。
這首詞中,有人到中年的頹喪,有看透世事的淡泊,有豁達的智慧,也有難以割舍的家國情懷。
他終歸還是我們印象中,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逃避,從不是他的選擇。
他只是將自己的抱負與豪情隱藏,這一退,便是一生。
叁
不改本色的真英雄
誰也不該忘記北方的宋人,那是自己的同胞。
但不知為何,連辛棄疾自己都被貼上「歸正人」的標簽。
「歸正人」,怎麼解釋呢?
不外乎是棄暗投明,重新找到自己位置的人。
也就是從北方金蒙朝廷統治下,逃出生天的宋人。
要是每個逃回南宋的宋人都被冠以「歸正人」之名,實在是如同被迫失貞的女子被冠以「[蕩.婦]」之名。實在是惡心又下作。
如此,南宋朝廷比想象中的還要愚昧,頑固與敗壞。
而坦蕩又正直的辛棄疾自然也無法在這樣一個官場有所作為。
年輕時的心火一直在他心中燃燒著,他不曾忘卻身在北方的同胞與故土。
嘉泰三年(1203年),主張北伐的韓侂胄起用主戰派人士。
而此時,辛棄疾已六十四歲,實屬高齡。他被任命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他為之振奮,終于要王師北上嗎?
懷著忐忑的心情,對于自身身體素質的不安與王師要北上的激蕩心情,揮筆寫下典故最多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在詞中問自己: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若是可以,他也愿意將這把老骨頭埋在戰場邊,看著祖國的山河,一寸一寸被修復。
在此期間,他曾晉見宋寧宗,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的話。(《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
對于局勢,他一直密切關注著,甚至充滿信心。
但是歷史的軌跡并沒有沿著他的預設展開,五年間,一直喊著打,卻一下也沒有打起來的仗,徹底傷透了辛棄疾的心。
開禧三年(1207年)秋,辛棄疾六十八歲,重病在床,被任命為樞密都承旨,令他速到臨安(杭州)赴任。
實在是太好笑了,堂堂中原,華夏大國,最后的希望竟然是落在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身上嗎?
年輕的將領,沒有一個人能扛起大旗嗎?還是這只是,又一場作秀而已呢。
但對于辛棄疾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臨終之時,他面北大喊:「除賊!除賊!」
一代文豪,在遺憾與悲憤中與世長辭。
每次想起辛棄疾的臨終遺言,「除賊!」,心中總是免不了一番激蕩。
雖可能不知真假,但我愿意相信,因為他就是百折不撓,永懷赤子之心的人。
你可以懷疑他的一切,但不能懷疑他的愛國之心。
他的一生,在年輕時如火光一般耀眼,卻沒有成燎原之勢。個人的光輝,難以撼動俗世,但他卻依舊感動國人上千年;他的一生,在中年時輾轉各地,為官為民,不敢懈怠,幾經起伏,不改初心,他的一生,直到老年,依舊是那個紅纓烈馬的將軍。
我們在千年后,品讀他的詩詞,了解關于他的只言片語,當他不再是被歸納總結的文豪、戰士與英雄。
他只是想為北方的同胞,想為國家,為自己的民族做些什麼的忠義男子。
他博大而寬廣的胸懷,炙熱的愛國之心,在千百年,乃至萬萬年,都是最明亮的火焰,都值得世人的尊崇。
向辛棄疾,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