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辛棄疾的同鄉先輩。辛棄疾出生時,李清照已五十七歲,在靖康之變的第二年就已南渡。辛棄疾二十三歲南歸時,李清照已經去世。但由于兩個人的愛國立場和國破家亡的遭遇相同,使得辛棄疾對李清照很是尊敬和同情。
李清照的詞,南渡后流傳頗廣。紹興十六年,曾慥編著的《樂府雅詞》,就選了李清照的詞二十三首。乾道七年,晁公武編著的《郡齋讀書志》,其卷四著錄《李易安集》十二卷。所以辛棄疾很容易讀到了李清照的詞。辛棄疾在詞中多次引用了李清照的詞句。如《西江月》「千丈懸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就是引用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句;《水調歌頭》「少時三盞兩盞,淡酒醉蒙鴻」,就是引用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臨江仙》「被翻紅錦浪,灑滿千壺水」,用李清照《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貌,被翻紅浪」等等。下面這一首辛棄疾效仿李清照所作的《丑奴兒近》,在「以尋常語度入音律」這一點上很成功,可以追逼李清照。
《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辛棄疾 〔宋代〕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
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譯文:
烏云籠罩著層疊起伏的群山,忽然下起一陣大雨,馬上雨又停了,天也晴了。再向遠處望去,斜陽照在翠綠的樹上,風景美麗動人,怎麼竟像描繪的一幅圖畫?酒家的門上懸掛著賣酒的青旗,可想而知,在山的那邊,一定是另有人家居住。只要在這山光水色的地方,如果沒有什麼事情干擾,我寧愿在這里平靜地度過整個夏天。
午間酌飲小醉睡醒之時,只見窗外的蒼松翠竹掩映,郁郁蔥蔥,多麼清靜幽閑,心神萬分舒暢自然。野鳥翩翩飛來,忽而又飛去,如此又是別有一番自由自在的情趣。但是令我奇怪的是,白鷗盤旋在天空向下斜著眼睛看人,想要下來卻又不落下來,猜不出這是為什麼。咱們過去所訂的盟約還在,我依然遵守,莫非你近來又有了別的想法。
宋孝宗淳熙八年,辛棄疾被彈劾罷官后,次年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地區的帶湖卜筑閑居,直至光宗紹熙三年再度起用為止,其間長達十年之久,這首詞正是此間所作。詞中描寫了大雨過后傍晚的山光水色,上片首寫起云,次寫驟雨,再次寫放晴,描寫夏天山村的天氣變化無常;下片描寫閑居山野田園的生活環境。全詞淺顯明快,恬淡清新,反映了作者退居上饒后,寄情山林的愉悅心情,大有李清照之詞風。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兒價」,是描寫盛夏時山中陣雨的景象。烏云擁至,猛雨襲來,周圍的遠近山峰頓時淹沒在云陣雨勢之中。但山區雷雨,往往驟起驟散,來去倏忽。「一霎兒價」正抓住了這個特點。「一霎兒」即李清照詞語。李清照《行香子》: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寫陣雨過后的山林,斜陽復出,山水林木經過了一番滋潤,愈加顯得清新秀美。「風景怎生圖畫」一句,以虛代實,給人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同時又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怎生」一詞也取自李清照詞,李清照《聲聲慢》: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辛棄疾用以表現他對雨后新沐的山林景色難以自禁的欣喜贊嘆,很有感情色彩。
「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則為上述景色作補筆。在以千峰遠樹為背景的展望中看到隔山的一面酒旗,在人們心理上逗發了詩意酒興,整個畫面也增添了韻味。
「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者一夏。」 是抒情,說只想在山色水光中度過這個清閑的夏天,不受塵事紛擾,盡情地領略這山中風光,在大自然中得到精神上的陶冶和愉悅。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是寫作者在山間小憩,一枕酣睡,消除了碌碌塵世的勞頓困苦。在這里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只見窗外松竹環繞,氣度蕭灑脫俗,十分幽雅,還隱隱感到一種令人暢快的精神上的解脫。
「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二句,也同時寫了鳥和人,客觀和主觀,自然狀態和精神狀態。「又是一般閑暇」,指與人間的閑暇不同。野鳥悠然飛來,自由自在,是不受驚擾、清靜幽絕的無人境界。
「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二句由「野鳥」帶出白鷗,由景入情,寫得十分自然。作者用了「鷗盟」的典故。鷗盟即是隱居者與鷗為伴侶。意在表明自己決心歸隱,永與鷗鷺為伴。「卻怪」二句極顯詼諧,舊友白鷗怎麼啦?覷著詞人欲下不下,若即若離。
「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這三句向白鷗提問,顯得十分幽默,同時也表現出作者的襟懷,流露出他孤獨寂寞的況味。「新來」,近來; 「莫是」,莫不是,都取自易安詞的口語。這三句以故舊間的親切口吻與白鷗對話,既表現了辛棄疾與萬物相親、胸次灑然的態度,又含有詼諧成分與從容閑暇、悠悠不盡的余味,是個耐人尋味的結尾。
此詞特意標明「效李易安體」,也就是說,它在風格和技巧上是有意仿效和學習李清照的。
李清照的詞,善于將尋常口語信手拈來,度入音律,煉句精美,意境清新,明白自然,極少用典。此詞就具有李清照詞的這些優點。全詞節奏輕柔舒緩,采用平鋪手法,自如地抒發閑情逸趣。使用的全是當時俗語和白話,好語天成,于平淡中顯出自然清新之美。這首詞可以說是不讓于李清照的獨勝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