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蘇軾 〔宋代〕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1. 彭城：徐州的古稱，在今江蘇省。盼盼：即關盼盼，唐代名伎，徐州守帥張愔之妾。

2. 清景：清麗的景色。

3. 港：可以停泊的河灣。

4. 紞（dǎn）如：擊鼓聲。

5. 鏗（kēng）然：清越的音響。

6. 黯黯：沮喪憂愁貌。驚斷：驚醒。夢云：夢中幽會。這里指夢到盼盼之事。

7. 望斷：向遠處望直到望不見。故園：故鄉。

8. 黃樓：徐州東門上的大樓，蘇軾在徐州做知州時所建。

9. 浩嘆：指長嘆，大聲嘆息。

詩詞賞析

這是一首感夢抒懷之作。據小序載，作者在彭城燕子樓夜宿，夢到了曾經在此居住過的唐代張愔之愛妾關盼盼，夢醒后感慨無限，而寫下此詞。

關盼盼出身于書香門第，精通詩文，不僅天生麗質，還能歌善舞，被白居易盛贊「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不幸的是，關家家道中落，盼盼無奈之下嫁給張愔為妾。

幸運的是，張愔性情溫和儒雅，也通文墨，二人婚后生活十分美滿。可惜張愔不久就病逝，樹倒猢猻散，其他姬妾紛紛散去，唯有盼盼愿為夫守節。她移居到徐州城外的燕子樓，一住就是十年，最后絕食而死。

這首詞采用倒敘手法，前六句寫夢醒之后所見的夜景，后六句寫夢初醒悵然若失的心情。「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分寫月光明媚、涼風怡人，以「霜」、「水」分別形容「月」、「風」，這種取喻并不算新奇，但卻給人以美好的感受。因夏夜本來燥熱，而「霜」、「水」均為清涼的物質，能給人帶來清爽舒暢之感。「清景無限」句是對上二句夜景的總結，同時也引出以下幾句。

如果說「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是平中見奇，「曲港跳魚，圓荷瀉露」二句，用語就顯得比較新巧了。曲港本來是寂靜的，忽然有魚兒越出水面，驚起了一絲漣漪；荷塘本來也是沉寂的，忽然有露珠滑下，落入水中，發出一聲叮咚……這種纖細而美好的景致，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因為尋常人都進入了夢鄉，沒有人會半夜起來賞此美景。因而只有作者一人在此地徘徊，故說「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三句，才和夢境聯系起來，言剛剛自己正沉醉在夢中，忽然被更鼓的聲音驚醒，醒后又聽到葉落的聲音。「紞如」，即擊鼓聲，而「鏗然」在這里形容葉落時發出的清越的聲響。落葉之聲何等輕微，詞人卻用「鏗然」加以修飾，突出了夜之深沉。末三句，寫夢醒后茫然失落的心情。因為留戀夢境，他把「小園行遍」，去追尋夢中的美好，最終看到了無限的「清景」。

下闋寫詞人的悲慨。「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三句寫漂泊之苦、思鄉心切，寄寓了深沉的身世之悲。詞人自稱「天涯倦客」，道出了對仕宦的厭倦之情，他空有報國之志，卻始終不受重用，還時常受到誹謗，謫居在外，遠離家鄉，怎能不迫切地想要回家呢？因此，他經常望鄉，甚至望斷了「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三句，又轉到「燕子樓」往事上來。詞人現在所在的燕子樓，曾經是佳人盼盼住過的地方，如今佳人已經不在了，為佳人筑樓的人也不在了。無論是誰，幸或不幸，都會成為歷史，「古今如夢」。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從夢中醒來，跳出「舊歡新怨」的圈子，去發現身邊的美呢？沒有幾人。所以，作者說，後來的人們面對「我」建造的黃樓時，肯定也要為我悲慨嘆息了。這里有「后人復哀后人」的意味，表現出蘇軾善于超脫自我，善于通古今而觀之的哲學思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