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相范仲淹,文能定國、武能安邦,號稱千古第一位「文正公」,詞開宋代婉約、豪放二派之先河。生平存作五首,全部都成了詞中絕品。
與范仲淹同時代的歐陽修,晚他二十年當上宰相,也是蘇軾父子三人推出的繼「孔、孟、荀、楊、韓」之后的「儒學第一人」,王安石稱他是「古文中的‘江河、日星’」。
二人一位是「王佐之才,一世之師」,另一位是「一代儒宗,蓋世名臣」。他們同為中國文學史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宗主,誰知道仍然逃不過「文人相輕」。
問題出在范仲淹生平最出名的一首詞上,這首詞正是為他身后贏來巨大聲譽,千百年來膾炙人口的《漁家傲·秋思》。
《漁家傲·秋思》——北宋·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 ,將軍白發征夫淚。
范仲淹這一首詞,被認為是把唐朝邊塞詩的思想情感引入宋詞的典范之作。在這首詞中,范仲淹給讀者描繪出了一幅大漠戰場上,秋天的風景圖畫。
畫中描寫的各種景物,對戰場上的將士們來說是「陌生的」,它們與家鄉的風景大異其趣。按照時序推斷,當初將士們出征的時候,應該是在一個春天。
曾經有一群大雁跟著北宋的部隊,一起到達了西北戰場。轉眼間,時間來到了秋天。戰事還未結束,大雁們頭也不回地飛向溫暖的南方,只在當地留下一群思念家鄉的「征人」。
一千座高山形成的屏障,阻隔了征人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征人極目能見之處,只剩下了長煙、落日,與一座孤城。
西北邊疆地域上的寬廣與人煙寥落的荒涼感受,襯托出了詞中人絕望與孤獨的心境。千百年來,詞中宏大、悲壯的意象,曾經感動了無數天涯羈旅客。
大家都覺得這首詞寫得太好了,上半闋寫風景,悲壯雄渾;下半闋寫人事,鐵血柔情。可是唯獨歐陽修有不同意見,他看完這首詞,卻嘲諷范仲淹寫的是「窮塞主之詞」。
歐陽修在北宋文壇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地位有多麼顯赫呢?這麼說,「唐宋八大家」一共就8個,除開唐朝的韓愈、柳宗元外加他自己,余下的5個都可以算他的門人。
所以歐陽修說范仲淹寫的是「窮塞主之詞」,後來就真的有人信了,也跟著說范寫的是「窮塞主之詞」。大家都知道他「窮塞主」一說是在貶低范仲淹的詞,但是卻不知道什麼是「窮塞主」。
于是后世有歐陽修的追隨者在「窮」字上做文章,批評范仲俺。比如明初的《歸田詩話》中就說:「然語句雖工,意殊衰颯。以總帥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氣之不振,所以卒無成功也!」
意思是說,范仲淹這首《漁家傲·秋思》寫得太喪了,它存在一個「政治不正確」的問題。范仲淹是宋朝軍隊的元帥,寫這麼喪的詞,怪不得士氣不振,要打敗仗!
北宋魏泰在《東軒筆錄》里面講了一個故事,大意是說歐陽修看不起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有一次王素要帶兵出征,歐陽修就故意寫了一首《漁家傲》送給王素,詞中有一句:
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
歐陽修寫完了自己很滿意,看著王素得意地說:「此真元帥之事也!」看到沒有,這才是真元帥該干的事,意思就是說,范仲淹是個「假元帥」。
但是歐陽修這麼理解邊塞詩,顯然是狹隘了。歐陽修一生沒有從軍打過仗,范仲淹可是實打實地帶過好幾次兵。并且他還在西北邊塞上改革軍制,戍邊屯田,使附近的少數民族歸順。
在具體作戰方面,范仲淹在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三月前后,還曾經親自指揮將領任福大破白豹城,逼迫入侵保安的兩股西夏兵撤軍。
所以說范仲淹是在戰場上有著「真實戰績」的「真元帥」,說他「士氣不振,卒無成功」其實是不客觀的。
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范仲淹在《漁家傲·秋思》里面表達的征人思想的情形與個人際遇的不幸,也是客觀真實存在的。
戍邊、打勝仗是為了替國家爭光,但是這與思念家鄉與親人一點都不矛盾,這就是真實人性的反映。
按照歐陽修對軍旅詩詞的理解,似乎這類詩詞就不應該寫英雄還有「兒女情長」的一面,而是只能寫「鐵血丹心」的一面。
寫了,那就是「政治不正確」;寫了,就不是「真元帥」了。有這種看法,大概是因為他們的文學理念不同。
宋代重文,但是國家統治者主要是希望文人能運用自己的才華,寫一些有利于政治統治與儒家思想的詩文。
但是出身于社會底層的寒士們,又總是想寫一些反映社會現實的詩文,借以引起朝廷對下層人民的關注。
歐陽修出生于一個書香門第,他幼年的時候,他的家庭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是父親和叔父都是推官,算是國家公務員。
歐陽修讀書很厲害,他在二十三歲時就已經進士及第,對于仕途而言,雖然他也經歷過貶謫,但是從總體上來說,他吃過的苦頭遠不如出身底層的范仲淹多。
所以當范仲淹運用「現實主義」精神來創作詩詞的時候,歐陽修卻站在統治者的視角去俯瞰范仲淹的詞。
歐陽修顯然認為,邊塞詩里的軍人個個都應該是鐵打的,即便不是鐵打的,也應該有那種「鐵血精神」。
因此只有這樣才能起好模范帶頭作用,教化全體士兵。
但是范仲淹自己參過軍,他絲毫不懷疑自己與將士們對國家的忠誠。他并不認為將士們需要接受愛國主義教育,他們更缺少的其實是「人文關懷」。
用弗洛伊特的說法來講,就是歐陽修希望看到的「真元帥」,是一個「超我人格」的體現。而范仲淹寫出來的「元帥」,是一個體現「自我人格」的體現。
其實歐陽修這個人是有點奇怪的,因為從他對《漁家傲·秋思》的評價來看,他似乎不太懂得感情這回事,不過事實上他在生活中就特別愛寫「艷情詩詞」。
歐陽修有一首著名的艷情詞,叫做《生查子·元夕》,詞中「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是個千古名句,小兒女最愛引用。
歐陽修還又有一首《漁家傲·近日門前溪水漲》,寫一個女的因為遇到漲水,不能劃船去江面上和愛人偷會。
于是少女就暗暗發誓說:「愿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個人認為這首詞,堪稱宋詞中寫偷會的詞里的一絕。
但是兒女情歐陽修懂,一說到別的情,他就不懂了。又或者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一心想著詩詞的「教化」作用,看不得正經寫軍旅的詩詞中出現了人性與真情。
清初有一個學者評價歐陽修時說他:「有功于文,有罪于詩。
」歐陽修古文寫得好我們都知道,且不說三蘇和王安石是怎麼吹他的。
就說《賣油翁》、《醉翁亭記》什麼的,要是寫得不好,也不能選進我們的語文課本,叫我們背得個死去活來了。
說到他歐陽修的詩詞,其實也有一兩首比較出名的。
雖然看上去都有「偷會流」的嫌疑。就算他的詩比起別的詩人來說寫得肉麻吧,可為什麼要說他「于詩有罪」呢?
原來歐陽修得勢的時候,在北宋的詩壇搞了一個改革。把那些寫詩寫得不那麼「直白」的,全部一竿子打死了。
因為歐陽修自己喜歡韓愈那樣的詩文,于是他拿過來發展了一下,就造成了後來的宋詩「以文為詩」直接用古文的手法來創作。
比如歐陽修有一首《再和明妃曲》是這樣的: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漂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通篇白話文,什麼「意象」,什麼「意境」,通通沒有。比喻也只有最后「狂風」二句有一丟丟,這個在古詩中大概要算是「押韻」的「梨花體」吧。
論及這首詩的思想內涵,看通篇的意思,對王昭君也不存在同情,而只是在責怪朝廷管理上的疏漏,才讓畫工搗鬼,錯失了一個美人。
整首詩寫到最后,歐陽修還讓明妃要自認倒霉,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怪到皇帝的頭上,簡直是奇怪得很。
因為歐陽修地位崇高,八大家中有五家一起吹他。而他又喜歡這樣的風格,于是宋詩開始不重視修辭與想象,更偏重于理性和邏輯,結果導致藝術魅力大減。
雖然宋詩風格的「走偏」不是由歐陽修一個人的過錯造成的,但是這樣的風格確實是從他開的頭。于是千百年后,我們提起詩來只說唐詩,宋詩都排不上號了,所以說他是「于詩有罪」。
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他對范仲淹《漁家傲·秋思》的批評,就會發現歐陽修這個人,可能古文寫得還不錯。
但是,歐陽修在文學方面缺乏一些藝術想象與審美能力,不然他也不會糾結「寒山寺有沒有夜半打鐘」了。
顯然,歐陽修認為文章只應該為政治服務。抒情與想象是不必要的,為了達到政治說教的目的,有時連「真情實感」都是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