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
淸商樂在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盛行,盛于南朝。因此南朝樂府大多是清商曲辭,以清調以商為主音。
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做太子的時候,大力倡導文學發展,并開創了宮體學流派。隨后,南北朝時期陳朝最后一任皇帝陳后主,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
陳后主便創作了《春江花月夜》題。
但其部分詩詞已失傳。
其后,隋朝楊廣也曾以此為題賦詩,意境相比前人算是開闊一些。
暮江平不動,春化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其實早期的宮體詩,詩歌內容多為吟詠女性,風格綺蔓,但是卻毫無感情。剖析根本其實就是上層階級奢靡享樂,不知人間疾苦,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嫌,也可窺見其生活腐朽[淫.亂]之態。
天地狹小,脂粉氣太濃。
因此,後來宮體詩也常被艷情詩占為主導。
然而,《春江花月夜》這一題到了張若虛的筆下,一下子突破了宮體詩的局限,跨出了宮體詩描寫貴族歌女的小天地,和專供宮庭娛樂的歌曲大相徑庭。也讓這一題名成了美好的代名詞。
清末學者王闿(kai)運評其曰: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古典詩歌中承認了張若虛的地位,也是「孤篇蓋全唐」贊譽由來的其中一個出處。
近代的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書中稱它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于是,便有人結合兩者給張若虛貼上「孤篇橫絕,才壓全唐」的標簽。
做詩人做到如此,可以說是一生無憾,太過癮了。
可是,以燦爛華美聞名的唐朝,一個詩詞美學巔峰的時期,僅僅一個張若虛就能真的碾壓李杜,蓋過全唐嗎?
未免太過小瞧了盛唐下的群星璀璨。
論開闊意境,七絕圣手王昌齡有「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論詩畫合一,王維有「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再看李白磅礴氣勢的《蜀道難》,王勃辭藻絢麗的《滕王閣序》......
蓋全唐,言過其實。
不過,這狂妄定論也怨不得張若虛,畢竟標簽是后人貼的。
而且文學評論家們從來沒說過蓋全唐,是后人以訛傳訛。所謂孤篇橫絕,是指張若虛的這一首詩蓋過了齊梁隋唐以來的宮體詩。
與其說是蓋過,不如說是開創了一個新的情景交融,宏大縹緲的新流派,一改淫詞艷曲之風。
第一個開山辟路的,堪當勇士。
至于張若虛是何人,留給我們的也是如同那詩中意境一樣,縹緲無蹤。
張若虛生卒年不詳,在史書中首次出現是在《舊唐書》中賀知章傳,里面記載他曾官至兗州兵曹,因才學盛名,和賀知章等人并稱為「吳中四士」。除此之外,正史和野史中都沒有他的只言片語。
可以推測他的仕途和人生應該和封建統治沒有太多的交集,以至于游離在歷史之外,度過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人生。
盡管他在吳中一帶小有名氣,卻從沒有任何著錄他的詩文集。
他僅留下兩首詩詞,一首是極為出色的《春江花月夜》,一首反響平平的《代答閨夢還》。
這兩首詩一直是學術界的一個爭論,因為兩首詩的意境相差甚遠,風格也迥異,后者是標準的宮體詩結構,格調和氣勢都很逼仄。
吳庚舜先生說:它和《春江花月夜》是天壤之別。
張若虛作此詩的300年后,北宋后期,郭茂倩編選了《樂府詩集》,第一次將《春江花月夜》收錄。嘉靖年間,李攀龍選編《古今詩刪》也收錄張若虛的《春江》詩,在漫長的歲月變遷中,這顆明珠逐漸從歷史的塵埃里發出屬于它的光芒。
《春江花月夜》該詩的內容和形式的特色體現在三點:
1、用詞四兩撥千斤
全詩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組,四句中押三個韻。四句一換韻,以平聲韻起首,最后一組用仄韻作結束。
詩篇以月為主題,緊扣春、江、花、月、夜的情景。海面上緩緩上升一輪明月本是極為平常的情景,在詩人筆下卻因為一個「生」字賦予全詩鮮活的生命力。張若虛用詞雖華麗卻并不是什麼罕見詞匯,很多詩人筆下都如此描繪,但他卻能通過獨特的筆觸,用淺顯易懂的語句為讀者鋪畫出一副唯美的月下畫卷。
從月下的江水曲折蜿蜒的繞過花團錦簇的春之原野,再看月色如霜,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銀色之中,連白沙都融入景象看不見了。
整首詩就像紀錄片的鏡頭,時而俯瞰,時而近景,時而遠景,虛實相生,情景交融讀起來開闊又舒暢。
2、哲理化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這一句和李白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是異曲同工。面對絕美的月下美景,詩人話鋒一轉,提出了一個人生哲理性的問題:在我們身處在這個時代,誰是第一個發現月亮的,又或者說腳下的土地是從那一刻開始被月亮照見的。
人類從何而來,宇宙又從何時開始?生生不息,繁衍不絕,給整首詩賦予了新的內涵。
第四段由疑問轉為感慨:「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世界運轉無窮無盡,日復日,年復年,有等待就有別離。
詩人對悲歡離合喟嘆不止,頗有一唱三嘆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