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在遙遠遙遠的北方極寒之地,住著一條燭龍。
燭龍者,人面龍身而無足。
它身長千里,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
這里是連日月之光都照耀不到的地方,唯有漫天遍野的北風怒號而來。
那燕山的雪花其大如席,一片一片,飄落在軒轅台上。
冷寂,悲涼。
而就在這冰天雪地的十二月里,幽州的一個思婦在家中不歌也不笑。
她一雙眉頭緊鎖,眼中是濃重得化不開的哀凄。
倚靠著大門,她凝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個提著糕點,形色匆匆,想是急著歸家;
那個滿面紅光,意氣風發,想是遇到了極好的事;
一對恩愛的小夫妻走過,丈夫貼心地為妻子理了理鬢發。
腳步雜沓,心也紛亂不堪。
突然不忍再看,忙忙轉過身去,淚水已自消瘦的臉頰滑落。
思婦于淚光中,望著家中墻壁上孤零零懸著的箭袋。
箭袋繪有虎紋圖案,里面裝著一雙白羽箭。
那是丈夫臨別時留下的。
當日他手提著寶劍,救邊而去。
他說:我當遠行,見此白羽箭,便如見我。
可如今,箭與箭袋因高高懸置,久無人用,已然結滿了蜘蛛網,沾滿了塵埃。
其箭猶在,可那箭的主人,卻永遠永遠都回不來了。
他已戰死在邊城了啊。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
思婦將箭袋小心取下,捧在懷中,閉眼輕輕撫摸,只是不忍看。
她只覺得,每看一次,心頭的痛楚都多一分,心中的空洞都深一寸。
終于還是一狠心,箭袋被投入熊熊烈火中。
人之不存,我何忍見此舊物乎?
火光中,思婦怔怔然立著,神色凄楚。
門外是通衢大道,行人笑語喧嘩。
而她知曉,任憑她再是門前凝望等候,那個心心念念的人也不會歸來了。
黃河雖深,捧土終有填塞之日。
可思婦的憂傷與絕望,卻如這北方極寒之地的風雪一般,無邊無際,無盡無息。
幽州思婦的這段故事,來自李白的《北風行》,全詩如下: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bǐng)靫(chá)。
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唐玄宗天寶十一載(752),冬,李白游幽州(今北京、天津與遼寧朝陽一帶)。
大約便是在這里,李白偶遇了一位失去丈夫的寡婦,聽她講述了自己的傷心事,寫下了這首《北風行》。
有人評價這首詩,是「催肝肺,泣鬼神」。
思婦的故事娓娓道來,天氣的冷,與內心的寒,遙相呼應。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讀到這里,任是再冷情的人,也免不了唏噓感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當年白居易為元稹寫下的詩句,用到這里,也很是妥帖。
想你逝去九泉,尸骨會漸漸化為泥,化為沙,化為空洞,化為虛無。
而我,還暫時寄住在這熙熙攘攘的人間。
我也會漸漸老去,一日日,容顏憔悴,鬢添白發。
只是沒了你。
《北風行》中,最為人稱道的兩句詩,莫過于: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燕山的雪花其大如席,一片一片,飄落在軒轅台上。
境界浪漫壯闊,而又含著一點悲壯。
這兩句詩,也被人們稱為詩歌中夸張的典范,比喻的佳句。
后世有不少詩人都曾直接借用,比如王安石「燕山雪花大如席,與兒洗面作光澤」;元代詩人方回「燕山雪花大如席,豈料江南亦見之」。
猶記得2022年2月4日晚,冬奧會開幕式上。
導演張藝謀便以大如席的雪花作為軸線,將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這7個字,生動地呈現了出來。
贊譽多了,爭議也便隨之而來。
有人開始質疑,「雪花大如席」是不是太夸張了點?真有大如席子的雪花嗎?我可從未見過。
作家梁實秋就曾在《雪》一文中說:
「李白句:‘燕山雪花大如席。’這話靠不住,詩人夸張,猶‘白發三千丈’之類。據科學的報道,雪花的結成視當時當地的氣溫狀況而異,最大者直徑三至四寸。大如席,豈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個人蓋住?」
這里,梁實秋持著科學實證主義的態度,對李白的這句詩大是不以為然。
不過,很快就有人為李白說話了,這個人就是魯迅。
《且介亭雜文二集·漫談「漫畫」》一文中,魯迅反駁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里面,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
為什麼「廣州雪花大如席」就成笑話了呢?
因為廣州畢竟無雪,所謂虛中有實,要是這點「實」都沒有了,可不惹人笑話嗎?
不得不說,魯迅真的是個很幽默的人。
回到這句詩,詩詞君更贊同魯迅的觀點。
文學不同于數學,不同于科學,它講求的不是清晰與準確,而是模糊與朦朧。
珍貴的,不是精確到0.000幾的客觀,而是使人心弦為之顫動的那一分動容。
梁實秋與魯迅,
大家會更贊同誰的觀點呢?
歡迎在評論區留言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