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窗外不時傳來幾聲啁啾鳥啼。
她自一夜好夢中醒來,纖長的睫毛蝶翼般輕動,抬眸間是不自知的慵懶與嫵媚。
習慣性看向身旁,那人已不在了,只枕間微微凹陷。
不自覺憶起昨夜的溫存軟語,唇間便又帶了幾分笑意。
細致梳洗了一番,悄悄走至庭院。
便見著那人背影,長身玉立,身前是叢叢牡丹。
清晨的朝露在花瓣上留戀不去,一顆顆,珍珠般閃爍。
花中絕色,嬌艷無匹。他看得那般認真。
明知有些可笑,還是不自覺動了些比較的心思。
含著笑,她問:「 郎君且來比比看,是我的容貌勝過花兒,還是這花兒的姿容強過我?」
她笑容有些促狹,又隱隱含著些欲訴未訴的期待。
那人轉過身來,瞧見是她,眼中也滿是笑意。
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長裙,烏發繾綣,斜斜插著一支玉釵。
移步間,裙擺輕動,儀態萬方。
他喉頭微動,定定看著,眸中曉霧翻涌,帶著些癡。
哪怕彼此已成婚許久,可每一次,見到她,都仍舊覺得驚艷。
心里忽然也動了些調笑的心思,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說:
「牡丹是花中之王,國色天香,想來還是花兒比較好看。
」
不意得到的竟是這樣一個答案,她怔忪了一瞬,抬頭卻見他笑得很是得意。
心下了然,她也笑了,佯裝嬌嗔,折下一小片花瓣來揉碎,扔到那人臉上。
花瓣紛紛而落,映著一對相擁的玉人。
日頭升起,日頭落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上面這個故事,來自唐朝無名氏的作品《菩薩蠻·牡丹含露真珠顆》: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
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
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
它以極具場景化的手法,描摹了一對青年男女間的「打情罵俏」。
一個「含笑問」,一個「故相惱」;一個明知故問,一個正話反說。
極濃郁的生活氣息,與極清新的民歌風味,共同讓這首不知作者的小詞,傳到了唐玄宗李隆基的耳中。
據楊升庵,也就是寫下「滾滾長江東逝水」的那個楊慎所說:
「此詞無名氏,唐玄宗嘗稱之。蓋又在《花間》之先也。」
唐玄宗曾對這首詞大為稱贊,想來他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又有楊貴妃這樣一個摯愛,對詞中的情味只會體會得更為真切。
這首詞也備受后世詞人青睞,紛紛仿寫。
比如李清照的一首《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在賣花人的擔子上,買得一支含苞待放的花兒。
那花瓣上猶自帶著露珠,更顯楚楚動人。
心中忽然生出奇怪的心思,擔心丈夫覺得自己的容顏不如花兒漂亮。
于是特特將花兒插在云鬢間,花面與人面交相映,偏要丈夫來比比看。
彼時寫下這首詞的時候,李清照與趙明誠正是新婚燕爾。
少年夫妻,一往情深,自是有說不盡的濃情蜜意,彼此間一句調笑,好似也有無窮無盡的樂趣。
明代唐伯虎也有一首《妒花歌》: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
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見話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
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說的是一夜雨后,海棠嬌媚。
妻子忍不住折來一枝,照鏡,要與花兒比一比美。
她問丈夫,是花好看,還是我好看。
豈料丈夫不解風情,竟說:花更好看。
妻子怒了,揉碎了花,扔到丈夫面前,嬌嗔地說:
哼,你覺得花好看,那今夜就讓花兒陪你入眠吧!
整首詩幾乎是把《菩薩蠻·牡丹含露真珠顆》這首詞,以詩的形式重寫了一遍。
妒花歌,一首妒忌花兒的歌,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想來一朵花,明明不是人,無從比,何談妒?
但情到深處,也不免要問一問,比一比:「是花好看,還是我好看?」
愛這種東西,珍貴又奢侈。
被偏愛所以驕矜,所以忐忑,所以卑微。
哪怕明知會贏,仍舊像舉著棋子般,猶疑不定。
忍不住一次次試探,一遍遍問:「是花好看,還是我好看?」
花很好看,但你更好看。一切目之所及,目之所不及,你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