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行 · 秋日懷舊

【宋】范仲淹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大家也許很難想象，像范仲淹這樣的一位大儒名臣，會寫出這樣的一首哀怨纏綿的情詞。誠如楊慎的《詞品》評范仲淹說：「一時勛德重望，而詞亦情致如此。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宋代文人普遍多情多感，在他們的詞中可以看出端倪，范仲淹當然也不例外。

這首詞寫秋夜相思念遠的愁情，全篇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相思」一類的詞匯，但無論寫景敘事，字字句句都是「相思」之情。有評詞者說，這首詞「情景兩到」，這確實是一首情景俱佳的名篇，寫景言情都真切動人，可以看出作者的真情與至誠。這首詞上片寫秋夜懷人的情景，下片寫難以解脫的愁情。

開篇「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是說樹葉紛紛飄落在帶有落花香味的台階上，在寂靜的夜里只聽見風吹落葉細碎的聲音。

這兩句是以寒夜秋聲襯托詞人所處環境的清冷寂寞。以落葉聲、風聲寫寂靜，聽其聲而知其寒，也夾雜著想象中仍留有花香的感覺，渲染出室外園中一片蕭瑟的景象，人在其中的心境可想而知。落葉飄墜，時序入秋，而秋生寒意，自然讓人深切地意識到時間的推移變化，無端引起愁緒。

「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卷起珍珠簾子，華麗的樓閣空空蕩蕩，遠望淡淡的長空，銀河在天空的盡頭倒垂地上。表示夜已深而人未眠，也寫出了人去樓空的落寞感。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長久以來都一樣，每年秋天的同一個晚上，天上的月光都像今夜一樣的皎潔如白練，可是人卻常常遠隔千里，不能團聚。這幾句抒發了良辰美景無人與共的憾恨。這可以解釋為人間普遍的現象。如就個人而言，則是說這人隔千里的情況，年年如是，也就意味著每到秋來，自己望月懷人的惆悵之情就依舊如故，總是無法改變。

這首詞依循一般情詞的抒情模式，由景到情，娓娓道來，相當委婉動人。上片結束于望月懷人，自然導引出一份相思之情來。那麼，這相思之情涌現心頭，當事人會有怎樣的反應？下片主要就是具體鋪敘這相思的愁情。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這三句相當綿密地承接上片末句，望月懷人而生愁。

詞人以夸飾的手法，說自己相思情之深。愁到深處，肝腸已斷，想借酒澆愁，也難以讓自己沉醉。即使要喝酒了，可是酒還沒入口，淚水卻忍不住早已奪眶而出。范仲淹《蘇幕遮》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里則更進一層，表示飲酒已無法麻醉自己，酒還沒沾唇，淚已滿面，足以看出愁之深、情之切。借酒澆愁是逃避的一種方式，現在連酒都喝不下去，悲傷落淚，要怎樣才能忘懷這一切呢？最好的方式就是趕快入睡，躲到夢中去。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夜已深了，殘燈閃爍，忽明忽暗的，叫人無法入睡，只好斜靠著枕頭，慨嘆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孤枕難眠。這寂寞難耐的滋味早就嘗遍，熟悉透了，現在連夢都做不成，看來真的是無法排遣這份愁緒了。

詞的結尾：「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都來」是算來的意思，詞人意識到，算來算去，這懷人念遠的相思怨別之情，常涌現在心頭，也流露在深鎖的眉頭間，里里外外總是揮不去、逃避不了的。寫出了身心被離愁所困擾的情況，意象相當鮮明。就是說，我們的內心或外表都無法掩飾、躲藏離愁別緒帶來的影響，想起她時心里就難過，眉頭就皺起來，內外一致，那是難以避免的。除非不再分離，才能停止這憂傷。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元代伊世珍的《瑯嬛記》說：「易安結褵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依據此記載，這應是李清照早期的作品，是妻子贈給夫婿的詞，表達別后相思之苦。

「紅藕香殘玉簟秋」，開篇就點染出秋日凄清的氣氛。紅色荷花的香氣已消散了，如碧玉般有光澤的竹席也給人涼涼的感覺，是秋天的時節了。在這七字句中，詞人分別寫出室外的荷花和室內的竹席，同時并置，帶出景與人的關系，透露出女主人翁的感受與心情。情節應該是這樣的：詞人躺在竹席上，突然感到有點涼意，立即意識到夏天要結束了，秋天已到來，因而推測池塘里的荷花應已凋殘，香氣已經聞不到了。

李清照善于利用女性靈敏的嗅覺感官來傳情。「紅藕」，那麼美麗芬芳的花朵，象征[夫·妻·生·活]的甜蜜溫馨，她是故意用「藕」這個字來代替「荷」的，因為「藕」與「偶」字諧音，引申有佳偶天成的意思，而「藕」本身亦有「藕斷絲連」的寓意。「香」之為物，在詩詞中出現往往與男女艷情有關聯，象征男女遇合過程中的一種溫馨旖旎的氣氛。所謂「香殘」，就是表示愛人離去后，如煙散滅，生活中冷冷清清的，不再有溫情了。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第一句是猜想荷花的狀態，這里則是寫自己脫下夏日的羅衣，換上御寒衣服，一個人登上木蘭舟，劃到湖中看個究竟。這里可以看出詞人想挽留時光，留住那美好的一番用心。可是，荷花畢竟已凋殘，終究是留不住的。

失望之余，她抬頭看見往南飛去的鴻雁，不覺閃起一線希望，期盼能夠與對方互訴衷情，以慰相思之苦。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是寫她盼望丈夫來信的心情。她翹首望天，誰會為我帶來你的信息？以前有雁足傳書的傳說，可是要等到排成「人」字的雁群飛回我這邊，會是明年春天的事了。在這等待的時日里，我每個夜晚站在樓台上，不知看過多少次圓圓的滿月，生出多少的愁怨啊！這里從白天聯想到有滿月的晚上，從秋天想到春天，表達了期盼對方來信的熱切心情，同時也透露了別離中長期等待的悲苦。

下片承接上片無限相思之情，回到眼前，更進一步地寫出離別憂傷的真正狀況。

「花自飄零水自流」，荷花果然凋殘了。這里的「自」字，是指花和水兀自地、自個兒地飄零、流逝，而我們只能看著它們就這樣地消失不見，卻無能為力。

花象征人間的美好，包括理想、青春和愛情。水，則是時間的象征，歲月無情，帶走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然而在這好景不常、人生易逝的意識中，詞人心有不甘，還是想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遂喚起了此情不渝的精神加以對抗，所以她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她深信彼此同心，自己在這里深受離別之苦，而丈夫在另一邊同樣也會為了思念她而苦惱。我們如果能將心比心，用同情理解的方式看待這份感情，雖然因離別而難過，但也應該感到安慰。

因為不是只有自己在受苦，對方也是因為愛而不離棄。正因彼此仍相信愛情，就能找到支撐的力量，讓自己有勇氣活下去，等待下去，直到對方歸來。

不過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丈夫一直都不能回來相聚，這份閑愁怎麼樣都是緊緊相隨的。李清照深切地體會到這糾纏人心的痛。她最后說：「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很想排遣這份因離別而產生的閑愁，努力舒展緊皺的眉頭；方才眉頭不皺了，表面似若無其事的，可是心里隨即又想起來；一想起來，眉頭就再皺起來了。如此反反復復，總是無法消除這離恨。這三句詞似由范仲淹《御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等句脫胎而來。不過，看李清照如此形容愁緒輾轉，不必用范仲淹那種說明性、解釋性的字眼，而用更具體的操作表現出憂愁難解的實情，相對比較出色。

王灼《碧雞漫志》評李清照詞，說她「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這評語確實可用來表揚《一剪梅》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