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是唐代最擅長構造幻象、營造浪漫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既具有新鮮、瑰麗、空靈、朦朧之美,又不乏親切感和生活氣息。
例如,寫詩友和情人曉別的《板橋曉別》:
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
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詩的前兩句,由「曉河」寫到橋下的「微波」,這都是眼前實景。
三、四句由微波生出水仙乘鯉、芙蓉哄淚的幻象,從而營造出一個奇麗的幻境,把這一對情人傷感悲泣的情態,形容得異常凄美動人。
再如那首大家耳熟能詳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詩人在巴山夜雨中思念友人(一說妻子),幻想他日重逢西窗共剪殘燭之時,再回憶漫話今宵的場景。
眼前的實景和虛擬的未來對照,情意曲折深婉,余味無窮。
如果要搞一個「最美唐詩榜單」,我想李商隱的很多經典詩句都會上榜,如果在他的那些唯美的詩句中,挑選一個代表的話,我想選這一句:「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極致的唯美,那麼它出自哪首詩呢?
《重過圣女祠》
白石巖扉碧蘚滋, 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 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 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 憶向天階問紫芝。
有人說李商隱的《錦瑟》難懂,其實這一首詩也不遑多讓,也不好理解。
圣女祠,在今陜西寶雞西南,李商隱另有兩首《圣女祠》,這首是再一次拜謁祠廟時所作。
詩人塑造了一位淪落凡塵的圣女形象,通過對圣女祠幽靜凄涼的環境描寫和大量的對比,表現了圣女身世遭遇的凄慘。意境撲朔迷離,主旨隱晦難解。
「白石巖扉碧蘚滋」,寫的是圣女祠的外景:
不是柴扉,而是巖扉,這是仙家特有的風貌;鮮碧的苔蘚在白色的巖扉旁暗暗滋長,顯然這里已經荒涼冷落了,不復當年的繁華模樣。
人間有滄海桑田,仙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上清淪謫得歸遲」:上清是道家的名詞,道家有所謂三清之境,即玉清、上清、太清,分別是圣人、真人、仙人的居所,這里以上清喻仙人被謫于人間,遲遲不得歸,任白石巖扉生滿苔蘚。
頷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這是全詩里最美的一句,這樣的句子在整部《全唐詩》里也是相當罕見的。
何謂夢雨?
春雨淅淅瀝瀝,綿長不絕,如夢似幻,輕易便令人想起巫山神女旦為行云、暮為行雨的故事。
何謂靈風?
李商隱說:「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正滿碧桃枝」;
曹唐說:「海樹靈風吹彩煙,丹陵朝客欲升天」;
全是仙家言語,靈風只屬仙家。
這情景頗有畫面感:
整個春天,雨水常淅淅瀝瀝地落在瓦片上,既不急切,也不停歇;
一天天里,靈風總是微微地吹拂,祠堂前的神旗只是輕微地飄搖起落,既不停止,也從沒有被風吹開。
這樣的場景正如同人的情緒,痛苦不是撕心裂肺,也不是排上倒海,它就是那樣淡淡地存在著,亙古至今,一直都是這樣,甩不開,解不脫,讓人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里始終郁郁寡歡。
現代著名詩人廢名稱這兩句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中國絕無僅有的一個詩品」,在他看來,妙處在于「稍涉幻想,朦朧生動」。
其美感正生成于現實與幻想的交融,很難分清兩者的邊際。
頸聯:「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這里有兩個典故,萼綠華和杜蘭香兩個女子的愛情故事。
萼綠華來的時候沒有固定的居所,飄忽不定。杜蘭香走的時候,也不知道她走了。
兩位仙女都可以自由來去,更加反襯出圣女祠中淪謫的圣女仍然滯留人間,無法回到天際。
這兩句還隱含著另一層意思:為什麼圣女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呢?
詩人不曾給出答案,只是在尾聯里悵惘地講道:「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玉郎當然是講他自己,說因為經過了圣女祠,也許也通了仙籍。有一天我也要到上天的排階上,去跟你要紫色的靈芝。
這個世界與自己如此的格格不入,哪里才是屬于自己的世界呢?
李商隱這首詞大概是抒發對往事的感慨,對前途的迷茫,多少復雜的感情都在其中了。其實,李商隱的詩句,有時候真的不見得去讀整首詩,有時候一個句子「啪」跳出來,一下就能打動人。
他的詩句是一些被打碎的晶瑩玉片,因為他把滄海、月明、珠與淚都打碎了,打碎以后重新組合,才產生了這麼獨特的美學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