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唐代詩人崔顥,大家最先想到的,恐怕都是那首令詩仙李白擱筆的《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開篇兩聯,連用三個「黃鶴」,一氣貫注,余味悠長。
全詩由一個傳說生發開來,仙人乘鶴遠去,人走樓空。
唯剩下這天際白云,悠悠千載,亙古如斯,讓人生出世事蒼茫之慨。
憑著這首詩,崔顥自名家輩出的唐代詩壇脫穎而出,名垂千古。
然而在史書上,有關崔顥的評價卻并不怎麼好。
傳聞崔顥不僅喜好飲酒、賭博,還沉溺美色。
他最喜娶容貌美的女子,稍不如意,就拋棄對方,另娶新婦,前后數次。
但就是這樣一個在情感上風流浪蕩的男子,卻曾寫下兩首極美極清新的愛情詩。
這便是崔顥的《長干行》二首,寫的是青年男女間的一場唯美「艷遇」,明凈有味,寫得極好。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長干行」,又作長干曲,原是樂府古題,流傳于江南一帶的民歌,內容多寫的是江上船家的生活。
長干里緊靠著秦淮河,居民們依水而居,多以舟楫販運為業。
居住在長干里的人們,平日往來水上,你唱我和,久而久之,也便衍生出了許多動人的歌謠。
《長干行》這個詩題,崔顥寫過,李白也寫過。
只是李白寫的是「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式的竹馬青梅;
崔顥寫的卻是茫茫世間、浩浩煙水中,那「相見恨晚」式的邂逅相遇。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第一首小詩,寫的是女子的視角。
一個居住在橫塘的姑娘,正輕快地泛舟河面。
耳旁,忽然傳來臨船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口音,好似熟悉的鄉音。
姑娘又驚又喜,終于忍不住停了船只,脫口而出問道:
「你是不是和我同鄉?」
情節并不復雜,甚至算得上簡單。
但就是在這短短20字里,一位背井離鄉、嬌憨率真的女性形象,便輕輕巧巧地躍然紙上。
因為背井離鄉、孤單無靠,才會在聽見久違的鄉音時,迫不及待地停船相問。
又因為其嬌憨率真,才會不待對方答復,就急急自報家門,主動搭訕。
面對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子,她不扭捏,不慌亂,亦絲毫不畏懼世俗種種「禮教大防」。
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極坦率,極大膽,也極赤誠。
這樣的女子,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第二首小詩,寫的便是男子的視角。
那男子泛舟河上,耳邊忽然傳來一女子聲音,清脆動聽,她問:
「我住在橫塘,請問公子你是不是和我同鄉?」
男子迎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但見一年輕女郎,正撐著槳立于船頭,容貌嬌憨,滿面笑意。
他一時無措起來,稍稍平復心情,回道:
「這位姑娘,我家臨著九江水,平日里也常來往于水上。
原來你我都是長干人,怎的從前竟從未相識。「
男子的答唱看來平淡,其實同樣有深味。
前面三句,均是對女子相問的直直回答,平鋪直敘,毫不張揚。
把男子的形象,好似也映襯得有些老實、有些木訥。
然而到了最后一句「生小不相識」,男子的情感終于婉婉轉轉地流瀉而出。
你這樣美、這樣好的姑娘,今日我能相識,是天大的榮幸。
可怎地同居長干里的我倆,從前竟未相識呢?
這真是莫大的遺憾!
男子對過去越是無窮惋惜,便越是顯出此時此地兩人萍水相逢的可珍可貴。
所謂相逢恨晚,是彼此都動了心、動了情。
這看似閑閑的一收尾,何等巧妙。
董卿曾說過:
「世間的一切都是遇見,就像冷遇見暖,有了雨;春遇見冬,有了歲月;天遇見地,有了永恒;人遇見人,就有了生命。」
人生海海,我們的相遇何嘗不像沙灘上的兩粒沙子。
走過了許多歧路,遇見過錯了的人,歷盡了磨難,看盡了滄桑。
穿過了山,渡過了海,尋尋覓覓,終于相遇。
那一刻,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于是大膽地示愛,無畏地表白,求得一個「不錯過」,求得一個「不遺憾」。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常常想起《白蛇傳》里,潘粵明飾演的許仙在第三次見面,對白娘子表白時說的那番話:
「人生不過七十,除去十年懵懂,十年老弱,就只剩下五十。
這五十又要除去一半的黑夜,便只留二十五。
吃飯飲茶,沐浴更衣,做工生病,東奔西跑,又耗費了多少時日?
真正留下來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的日子,掐指一算,其實少之又少。
如果我這輩子只有這兩三次機會與姑娘邂逅,我已錯過了兩次。
剩下的這次,又怎麼能夠錯過?」
是呀,怎麼能夠錯過?
人的一生短短數十載,大約會遇見2920萬人,兩個陌生人相遇的機率只有0.00487。
而能夠互生好感、相知相許,終至相愛相守、相偎相伴,機率卻又不知如何渺茫。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所以呀,此刻相遇,便是莫大的緣分;有緣相伴,更該好好珍惜。
朋友、愛人、親人,皆是如此。
茫茫人海中既遇見了,便請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莫要在人潮中走散!
畢竟,下一世,愛與不愛,我們都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