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辛棄疾66歲。上一年正月他被寧宗召見,力主征戰。三月,調任鎮江知府,積極備戰,但他的意見沒有引起南宋當權者的重視。一次他來到京口北固亭,心中感慨萬千,寫下一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是一首登臨懷古之作,詞作開篇氣象宏大,境界開闊,與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同有一種英雄氣概,居高臨下的站位賦予人空間上和時間上的開闊視野。此篇與蘇東坡的《念奴嬌》開篇仿佛英雄相惜,而結尾卻大不相同。《念奴嬌》歸結于人生如夢,而《永遇樂》的結尾自擬廉頗,壯心不已,大有進取之意。
這是稼軒的代表作,最受爭議的是它的用典。
岳珂《程史》卷三「稼軒論詞」中記載稼軒曾置酒召客,令歌伎唱詞,自己擊節配合,然后遍問坐客,讓他們指摘詞中的瑕疵。當時岳珂也在座中,年少敢言的他指出這闋《永遇樂》用事偏多。詞人聽后覺得岳珂一語中的,便著手修改詞作,一天改動多達數十次,累月猶未完成。
后人也多嫌本詞用事太多,如清譚獻就說:「使事太多,宜為岳氏所議。」推崇者則認為本詞極詠古之能事,且典故再多,一經稼軒之手便不患多。無可否認,這首詞幾乎句句用典,信息密度極大,說是堆砌史事也不為過,但關鍵在于其用事雖多而思路清晰,有或隱或顯的脈絡可循。
首先,詞人選取的歷史故事的主人公都與南朝、東吳有關,地理上集中于長江下游一帶,緊扣京口懷古之題。其次,幾個歷史人物之間有直接的聯系,先是南朝宋武帝,然后是他的繼承者宋文帝,接著是與宋文帝交戰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
辛棄疾十分仰慕孫權,多次在詞作中提到他。這首詞便是以孫權開篇,正是孫權在丹徒縣設置了京口鎮,但這里引出孫權卻是為了否定,作者想說的是如今已經無處尋覓孫權這樣的英雄人物了。物是人非,當年的歌舞樓台已隨風流人物一起被歲月抹去。
隨后的三個典故,說的都是南朝劉宋時的事情。宋武帝劉裕和孫權一樣都是不可多得的南朝英主,他兩度揮戈,北伐南燕、后秦,也曾居住在丹徒縣的京口里。「斜陽草樹」和「尋常巷陌」化用劉禹錫的詩句,是對起于草澤的英主的緬懷,也流露出如今「英雄無覓」的失望。繼承武帝事業的宋文帝欲恢復中原,但準備不足,倉皇南逃,追擊宋軍至長江邊的正是下一個典故的主角-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就是他在那一次戰役中于長江北岸建立了行宮,也就是后來的佛貍祠。
詞的上片追懷英雄,下片的意義則要隱晦許多。宋室南渡之后,唯求茍安,不思進取,令主戰的詞人憤懣不已,同樣是南方的朝廷,南宋沒有出現孫權、劉裕那樣的英主。北魏軍隊飲馬長江象征著金兵渡江南侵,可是在風雨飄搖之中,詞人聽到的不是擂響的戰鼓,而是春社時佛貍祠下喧天的社鼓。
辛棄疾并非盲目主戰的冒進派,他反對草率用兵、倉皇北伐。這首詞創作的一個重要歷史背景是開禧元年韓倪胄定議伐金,這很像當年宋文帝聽信王玄謨的北伐建議,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企圖建立「封狼居胥」的功業。詞人用文帝之事寓諷勸之意。
本詞堆疊史事而又風韻卓絕,詞人對歷史的描述虛實用、剛柔并濟:「千古江山」的宏大境界之后有「舞榭歌台」的流風余韻;「斜陽草樹」的安寧畫后是金戈鐵馬的戰爭場景。將個人數十年的滄桑與歷史的蒼涼熔鑄在一起,使詞作富于變化,充滿厚度和層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