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識書中意,讀懂已不再少年。
柳永的一首《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寫盡的原是多少成年人的悵惘、凄涼、不舍與苦澀。
長安古道馬遲遲,
高柳亂蟬嘶。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
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
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
不似少年時。
寫下這首詞的時候,柳永已不再年少。
長安古道上,他騎著馬兒,緩緩前行。秋蟬在高高的柳樹上鳴叫,叫得人的心上也一片紛亂哀凄。
夕陽在飛鳥外的遠方漸漸沉落,曠野荒原上秋風習習。
他極目四望,渺無人煙,唯有空蕩蕩的天空如幕賬般向下四垂。
那些過往的時光如飄逝的云彩般,一去無跡。舊日許下的約定與期望,又該向何處尋覓?
從前那些尋歡作樂的興致,如今早已淡漠了;那些一起喝酒的朋友,也零落無蹤了。我也不再是那個狂放不羈的少年人。
柳永的一生中,寫下過許多首《少年游》,甚至有人說,這個詞牌名便是由柳永所創。
「少年」二字,是單單聽著,都會讓人感到心頭澎湃著的意氣風發。
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里寫下的:
「少年就是少年,他們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看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看滿身富貴懶察覺,看不公不允敢面對,只因他們是少年。」
可柳永筆下的《少年游》,卻總是蕭條冷落。
一如這首《少年游·參差煙樹灞陵橋》,「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一如這首《少年游·十之八·林鐘商》,「一生贏得是凄涼。追前事、暗心傷。好天良夜,深屏香被,爭忍便相忘。」
一如這首《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曾幾何時,柳永也曾是一個狂妄至極的少年人 。
他少有才名,天性浪漫,一首《望海潮》令他名滿天下。
誰知考場失利,他滿腔憤懣與桀驁,化作一首《鶴沖天》: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功名利祿算什麼?仕宦大夫算什麼?做一個風流才子為歌姬譜寫辭章,即使身著白衣,也不亞于公卿將相。
那時的他自矜自傲,也是真的無所畏懼。
前途尚遠,春光正好,有什麼好去計較在意的。且去飲酒,且去高歌,且去揮霍。
反正我們尚年少,日子還長著呢。
可是一轉眼,只是一轉眼,光陰就成了故事,歲月也成了風景。
昔日的青春柔嫩,已成今日的滿臉風霜。
人生何其匆匆啊!
柳永大半生的時光,都在科考場上、煙花場上蹉跎而過。
四次科考,四次不中;待到第五次終于高中,他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喜悅之余,更多的還是悵惘吧。
一如小的時候,想看某部電視劇卻不被應允,只得「含恨」埋首書堆。待到長大,終于有時間有能力去看的時候,已不再有看的心情了。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便該是這般的心情吧。
我這才讀懂,最愛說「少年」二字的,往往并不是正青春的少年人,而是如你、如我一般,已不再年少的成年人。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韋莊《菩薩蠻》)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劉過《唐多令》)
也許30歲,也許40歲,也許50歲,也許60歲......讀著詩篇也是好的,無非是因著自己已回不去了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原是與「人生若只如初見」一般的,逼人的蒼涼冷意。
只因說出這一句話時,人生已再回不到初見的時候,而我們也再不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人。
「我長大了,我是一個成年人了」,生活在一遍遍地提醒著我、我們。
我們已不再無所畏懼,只因有了軟肋;但我們也可以無所畏懼,只因那軟肋也是鎧甲。
我們已不再天真純粹,只因已歷經過風霜;但我們也可以天真純粹,只因那些風霜讓我們更通透澄明。
我們已不再無憂無慮,只因肩上有了責任;但我們仍可時時快樂,只因路永在腳下,希望永在前方,而生活仍在繼續。
我們仍舊時時懷念著年少時光,但同時無比明白,活在當下,才是永恒。
共勉!